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春节里，在顺子家喝酒，遇到二蛮，听说他在市里的中学做校长，俺就求他关照关照老同学。二蛮这人挺义气，当即拍胸脯，说他们学校的废纸回收，都给俺做了。
忘了说，俺初中毕业，工作不好找，就在城郊结合部整了个废品回收站，站长、会计、工人，俺一个人干。
过了正月十五，俺就去学校找二蛮。我跟门卫说，我来找你们张校长，俺和他是一个村的。
二蛮姓张，叫张运来。
就这样，二蛮他们学校每个办公室的废纸，都归俺来收了。你可千万别小看了这桩生意，一个学校的废纸，还真不少咧。
俺经常去的办公室，是语文和英语老师办公室，这些老师的废纸最多，他们每天都要抓默写。有的老师甚至喜欢一天默两次，早读课上默一次，下午延时服务再默一次，他们给学生统一发白纸，书本那么大，一人一张，全校三千多学生娃呢，你猜猜，得费多少纸？
告诉你啊，俺每个礼拜到语文和英语办公室收一趟废纸，五毛一斤，每趟总有个二三百斤。
数学老师的废纸，刚开始的时候并不多，一个月去收一趟差不多，他们说叫月考，这月考据说很准时，比女人的那个例假来得还准咧。后来他们就每个礼拜考一次，叫周练，我就每个礼拜去收一趟废纸。再后来，二蛮让他们每天都考，叫“日日清”，我看那些数学老师，也真够可怜的。
对了，开学初，数学老师卖废纸最多。每个老师的桌脚边都堆了厚厚的废纸，整整齐齐的，仔细看，都是数学题的答案，刚从书里撕下来的。俺一直没想明白，好好的答案，为啥要撕下来呢？后来俺终于明白了：娃娃们手里没了答案，老师手里的答案才金贵啊。
物理、化学和生物办公室，俺一学期只要去一趟就好了。这些老师平时没废纸卖，到学期结束，他们集中卖一次废纸，俺看了，实验报告册，都是簇簇新的本子。有一次，也是俺多嘴，问一个化学老师，这实验不做，娃娃们考试咋办？那个老师好像很有经验的样子，说实验步骤娃娃们都背得滚瓜烂熟了，还怕考不到？
你猜猜看，俺最最忙碌、生意最好的，是哪几天呢？
刚开学的头两天。娃娃们开学报到，给老师交暑假作业或寒假作业，厚厚的一叠，老师哪来得及一个题目一个题目去看？他们就翻一翻，然后写个“阅”，过两天就当废纸卖了。
俺想起自家娃娃和顺子家的俩孩子，开学前都要在家里，关着门，整日整日赶作业。孩子们写一个月，老师就写一个“阅”？可怜的娃还不知道呢！俺几次想和二蛮，不，张校长，说道说道这个事，但话到嘴边又忍住了。
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么。
还有就是每年中考之后。中考之后，娃娃们就把书本啊，练习册啊，作业本啊，有时候连文具盒什么的，统统不要了，扔宿舍里，扔垃圾桶旁边，扔楼道的盥洗室……那个时候俺是最忙的，得要找帮手才行。
那些废纸都算垃圾，一车一车拉走，都不要钱，因为没人管俺收钱，这毕竟跟在老师办公室收废纸不同。在老师办公室收废纸，俺是带了秤，绝不短斤缺两的。
俺知道规矩。把废纸捆扎好，放蛇皮袋，上秤，算账，立马付钱。有的办公室，谁的废纸谁收钱；有的办公室，废纸集中过秤，一个老师收钱，然后平分；还有的办公室，由组长保管这个钱，买水果大家分吃，年底还有聚餐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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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蛮有时候也喊俺去他办公室，收废报纸废杂志。俺看他办公桌背后靠墙跟那，堆了有一米多高的报纸和杂志——都是新的，有些捆杂志的绳都没解开过。看俺疑惑的样子，二蛮笑了，他说，现在每天起来就学习强国，哪里还需要看报纸呢，他用肥厚的手掌，拍拍那一堆报纸：“这些报纸现在谁还看呢？作孽，不晓得要砍掉多少棵树！——好在，可以打纸浆再利用。”
报纸没人看，那这些杂志呢？这些杂志不管叫啥名号，封面上可都有“语文”二字呢，对了，二蛮以前就是教语文的，他怎么不看这些杂志了呢？
这些年，二蛮真就练成了人精，他看俺的眼睛，就知道俺心里想问啥。“我告诉你，要是评职称，评特级或正高，都不要发表论文了，它们就是个屎……”他用脚踢了踢那几捆杂志，“现在就是核心期刊，有的也堕落到开始卖版面，没几篇文章好看。”
发给你们语文老师看看？这么好的杂志，卖废纸了可惜啊。俺跟二蛮说。俺知道二蛮现在是特级教师了，这些杂志他看不上，老师们可能看了有点用呢？
“收走，收走！”二蛮有点不耐烦了，“老师们看这个有球用！有时间不如多盯盯学生，我告诉你，分数可都是盯出来的！”
好吧好吧，这话算俺没说。
有一天，初一年级组长打俺电话，说学校通知要搬办公室，老师们都在整理办公桌，很多废纸要处理。俺就带着秤，带着绳和蛇皮袋，急忙过去了。
办公室里乱糟糟的，试卷啊，作业本啊，书啊，丢得满地都是。俺蹲下来开始收集、捆扎。
忽然，俺发现废纸堆里有一本书，不不，好几本呢，书名叫《张运来语文教育思想录》，书的封面上还有照片，俺拿眼睛一瞟，可不就是二蛮么？他啥时候出书啦？
这些老师胆子可真大，校长的书，居然也敢扔？居然也敢当废纸卖？……这些，都当废纸卖？俺拿眼睛看向年级组长。
“卖了卖了！”年级组长说，“这书纸质好，得八毛一斤！”
俺就是太实诚！既然组长那么说了，俺就把那些书理出来，捆捆扎扎，过了秤，往蛇皮袋里装。
无意间俺一抬头，天！二蛮，不，张运来，不不，张校长，正铁青着脸，站在俺身边那堆废纸上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