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奶奶抱着被我藏起来的床单,一言不发往河边走。那是清晨九点左右,阳光已经有几分成熟的味道,洒在河面上,一片金光粼粼。
“万秀婶,不是刚洗完吗?”曾婆婆洗完衣服回家的路上,遇见奶奶,有点意外。再一看奶奶的神色,笑了,“又是俐俐吗?”“不是她还有谁?一点灵性都没有!”
此时的我,正在家里苦恼。
到底什么是灵性呢?那是天生的吗?以后会变吗?如果不能,是不是我就只能一次次夜半惊醒,一次次惹奶奶生气?可为什么是我呢?为什么我不能像别的小孩,比如我姐姐我弟弟那样正常呢?
已经记不清第几次发生这样的事情了,我一次次疑惑,一次次无解。没有人回答我。这是自然的。因为他们原本也不知道我有这样的疑惑。他们只知道,一般的小孩四五岁便不尿床了,只有我,八九岁还在尿床,并没有半点收住的迹象。茶余饭后,他们会想起我尿床的事情,笑着说一句:“可真能尿啊!”或者不痛不痒来一句:“以后会好的吧?”
我从来不喜欢跟他们待在一起。脆弱的自尊仿佛水稻壳,被扬场的农民毫不留情地除去。
但我不见大人,却不能不见同龄小伙伴。
有一天,小伙伴春婷放牛回来,找我玩。“你什么时候去报名啊?”她玩着跳棋,忽然问我。“报什么名?”我心不在焉。即便和这个儿时最好的朋友在一起,我依然没办法像个孩子,心里永远装着低人一等的影子。“我们要去村小了啊,你忘了?”春婷尖着嗓子问,“你又不用放牛,天天想什么呢?这也能忘。”她每天都要去放牛砍柴,早出晚归,上学对她来说是放假。
村小?我想起来了。黄竹秋有一所小学,但只收一二年级的学生。一间教室,老师也只有一位,教完一年级教二年级,轮流作业。他每天笑呵呵的,体育课还教我们翻跟斗,我挺喜欢他,带过嫩黄瓜给他。
三年级以后,我们便只能去村小上学了。这是噩耗。真希望大家都忘了这事。
但春婷不会忘,奶奶更不会忘。
我看奶奶翻出一床被子,晒了晒,在破洞的地方细细缝了一块碎花布。也在客厅发现了一个新买的红色塑料桶,里面竖着一张小草席和一个热水瓶。这些都是为我准备的。我看了,心里发慌。
能不能不去村小呢?可我九岁,念三年级了,不去村小没法上学。我去村小就得住宿,晚上尿床怎么办?会被别人笑死的!万一尿湿了被子怎么办?没有人给我换被子吧。如果其他人被我打扰了,她会怎样四处宣扬我“没灵性”?我能睡春婷附近吗?春婷会嫌弃我吗?
这些担忧没能阻挡九月一日的来临。
那天早上,奶奶给我多煮了两个鸡蛋。我忍着花椒的味道,一口一口吃着难以下咽的水煮蛋。奶奶忽然叹了口气,“你都吃大半年了,也没见好……”我无言以对,觉得很对不起奶奶。每天吃一个裹着花椒的水煮蛋,这是奶奶找来的方子,据说专治尿床。它在我这里没能灵验,唯一的功效是让我从此远离花椒,一闻花椒味便各种不舒服。
饭后奶奶给我梳头。头顶传来带着一丝担忧的声音,“以后你要自己梳头了。那边没办法洗头,你肯定会带一头虱子回来。”我“嗯”了一声,这我倒不在意——虽然后来发现虱子真的很难受。“那边都是大通铺,以后你这个没灵性的要是尿床了可怎么办啊?”我虽然不知道大通铺是什么,但尿床这个问题一直挂在我心上。我很开心奶奶终于想到了这个问题。也许她有什么办法?比如我不住学校?
我的期待落空了。“我让邻居芳芳帮忙照顾你。”芳芳姐姐比我年长两岁,也在村小上学。这也许是奶奶所能想到的最好办法了吧。毕竟黄竹秋到村小来回一个多小时,小伙伴们都住校,我没有充分的理由搞特殊。
去学校报到的时候,除了寻常用的东西,奶奶还背了一捆秸秆。奶奶喜欢睡秸秆,说很舒服,我从小跟奶奶睡,也挺习惯。“罗老师是教三年级的,你有事可以问问他。他跟你爸妈很熟。”奶奶交代了不少事情,“晚上别睡那么死……还有,别跟人吵架,要和和气气的……”以前在黄竹秋的小学,她可从来没跟我说过这些。我一边听一边拽着绿挎包的背带。这挎包是刚上学那会儿老舅舅给的,看上去比小伙伴们的书包要好一些。那天,奶奶往里面装了一块小毯子,暗粉色的。还有便是我的铁质文具盒,里面放着几支铅笔、一块橡皮。
一路上都是送小孩上学的老人家,像搬家的蚂蚁,时不时跟奶奶打招呼。我看着奶奶瘦瘦小小的身子,忽然很伤感,鼻子酸酸的。我真想跟奶奶说我不想去村小,可说不出这么任性的话,我怕奶奶教训我。
奶奶最讨厌哭哭啼啼的小孩,她这么说过,我也亲身体验过。我曾有一次跟着大人们去山上摘茶籽。结果大人们走得飞快,很快没了影。我顿觉委屈,我还是孩子啊,为什么不等我?不等便算了,好歹跟我说一声啊。一定是因为我没有其他小孩漂亮可爱吧?如果是姐姐……越想越伤心,抽抽噎噎地回家了。奶奶正在院子中间的梨树下晾衣服,见到我便问:“你怎么回来了?”我虽然委屈,却不敢说原因,便一言不发,只在一旁抽泣。奶奶问了两次,我不应声,她拿起手中的晾衣杆便朝我抽来。生疼生疼的。听我说完原因更生气了,“是你自己觉得好玩要去的,让你别去也不听。人家大人都要干活,谁有闲工夫等你啊?你要是不去也行,可你背着人家装茶籽的袋子,你不去人家怎么办?”一席话让我无地自容。
这是记忆中,除尿床原因以外唯一一次挨打。从此每次觉得委屈,便会先问问自己这样有没有道理。没道理的时候居多,渐渐的也没了小孩子脾气。
三溜白色平房出现在眼前,村小到了。这学校比黄竹秋的学校可大多了,不仅有专门的教室、宿舍、卫生间,每栋建筑物前面还有一排绿化树。看着教室门外挂着的“三年级”“四年级”的牌子,墙壁上贴着一堆我不认识的人的肖像。我意识到,这才是学校该有的样子吧。
交完学费、伙食费,奶奶陪我去宿舍。我这才知道所谓“大通铺”便是大家的床位都连在一起。我被分到一间狭长的宿舍,里面有十来个床位,有几个床位已经铺好了席子。奶奶做主帮我挑了个靠墙的床位。我想帮春婷占一个床位,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开口。这样会不会不好?纠结了好一会儿,才说:“春婷她……”“春婷妈今早不是说了吗?她上午要放牛,下午晚点来报到。”“能不能幫她占个床位啊?”我终于说出来了。奶奶一怔,“她让你帮忙占位吗?”“没。”我摇头。奶奶想了一下,“那还是等她自己来吧。你也不知道人家想睡什么地方。”说得也是。奶奶见我没反应,像是安慰我,继续说:“村小也不是所有学生都住校。离村小近的学生还是每天回家的,所以保不准这宿舍住不满。”我没有再坚持,只盼望春婷快点来,祈祷着没其他人睡我旁边。
奶奶把一切收拾妥当,要回去了。临走前从她那面巾纸袋做的钱包里掏出两元钱,交代我:“别乱花啊。”我诧异地接了。一元钱可以买五个包子,两元钱对我而言算是巨款了。
奶奶离开后,我跟同宿舍的小伙伴们聊了聊,一起去学校后山的水井里打水,并趁机了解了一些规定。“这里要怎么洗衣服啊?”“宿舍有人管开门关门吗?”“晚上可以离开学校吗?”……有些问题她们能解答,有些不能。
傍晚时分,春婷终于来了。很幸运,她选择了我身边的床位。
在村小的第一夜,是在闲聊中睡去的。庆幸的是,当晚并没有尿床。
村小的生活很规律,比黄竹秋的小学规律多了。早起后早操,之后是早读课、早饭。再上课、中饭。然后是午休、下午课、晚饭。晚饭后有一长段休息时间,通常我们结伴洗澡洗衣服,准备第二天的用水。之后便是晚自习。晚自习住宿生有三节,走读生只需要上两节便可以回家。这时候我们很羡慕走读生,但大家都不愿意承认,只能说说走读生的不好来排解这种情绪。
在村小,走读生和住宿生似乎是两个门派,大家平时不怎么交流,互相瞧不上。走读生嘲笑住宿生“土”,住宿生则认为走读生光会打扮,说话嗲声嗲气。而我,因为父母都是裁缝,穿的衣服并不寒酸,但一向自卑,从不认为自己有嫌弃别人的资本,所以两边的人都会与我聊聊天。走读生中甚至有个女生还给我带过菜,让我很感动。
村小的伙食,客观地说,实在很不怎么样。菜几乎每天都是一样的,早上豆腐花,中午豆芽,晚上老豆腐。时至今日,我的很多小学时代的朋友依旧对豆制品避之唯恐不及。食堂有两个工作人员,一个高高壮壮的大爷负责打饭,一个胖胖的阿姨负责分配菜。两人配合默契,给饭菜时都矜持得很。很多男生抱怨吃不饱,跑去离学校很远的一家小店买零食。而我,习惯了学校的饭菜,每周五回到家吃奶奶做的饭菜都会拉肚子。奶奶说是因为菜忽然有了油,肠胃受不了。也因为这,奶奶除了每周给我两元钱,渐渐开始做一些耐存储的饭菜让我带去学校。时间长了,住宿生都开始带菜。吃饭时,大家会互相交换菜肴,热闹得很。
更热闹的当属晚上睡觉的时候。虽然有老师值日,但我们总能找到说小话的时机。大家互相梳头发,给老师取绰号,比赛唱歌……嬉笑打闹,恨不能晚上不睡。说来奇怪,大家都是第一次当住宿生,却很自然地接受了这个事实,很少听谁说想家之类。大家住在一起,一起玩耍一起学习,倒很快乐。我甚至想过,住校比在家住着更好。在家尿床了,奶奶总会打我,让我一次次陷入自我怀疑,但在这里,冰冷的被褥、惴惴不安的心思全是我自己的事,跟别人无关。没人在乎我有没有灵性,我似乎解脱了。
当然,这是在我尿床事发之前。
尿床事发之前,实际上我也尿床过多次,我的被子已经没有几处干的地方,连秸秆都一块块发霉。我试过白天不喝水,试过晚睡,试过只要有人上厕所我一定陪着去,却依然会被股间暖流惊醒。好在我对此已经到了厌恶得习以为常,处理起来丝毫不费力气。每次我都小心翼翼收拾好床铺,尽量将一切还原。但也只能尽量。有几次,地上有一大摊尿液,我用枕巾将它们擦干净,再用水擦几遍,妄图清理现场,却依然被鼻子灵的小伙伴们发现,“宿舍怎么有股尿骚味?”我心跳如雷,表面却不动声色。
春婷知道我尿床,有几次我甚至把她的被子也弄湿了。她非但没有四处宣扬,甚至邀我一起睡——她应该知道我的被子毯子基本丧失了功能。可我没法同意,我不想害她也没有被子盖。她能为我保守秘密,我已经很感激了。
尽管我知道大家可能都猜出我这个毛病吧,但大家都不说——至少不会当着我的面。可能是大家的善良,也可能是我成绩尚可,老师对我挺看重。总之,我薄如蝉翼的自尊尚能维护。
然而,九岁那年冬天,奶奶的到来将一切都打破了。
那时我们正在午休,冬日暖阳懒懒地洒在绿化树上。一向不午休的我正在看课外书,一面惦记着待会儿要去给晾晒的被子翻个面儿。一抬眼,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。窗外站着的,不是我奶奶吗?瞬间一股不好的预感弥漫开来。我的奶奶绝对不是那种有事没事给小孩送菜、送钱、送好吃的人,一定要出大事!我慌忙跑出去。芳芳姐姐和奶奶站在一起。我顾不上和芳芳姐姐打招呼,急着问:“奶奶,你怎么来了?”奶奶没有回答我,而是径直进了教室,站在讲台边。
没过多久,睡着的没睡着的人都看着眼前的那个小老太太,不知道她要作什么文章。我站在奶奶旁边,越发紧张,生怕她说出我的秘密。她应该不会说吧?可她如果不是说这个,来教室干什么呢?她为什么来学校?
见大家都醒了,奶奶开始说话:“不好意思打扰大家睡觉。我想跟大家说说我家俐俐。”脸在烧,眼看着自己最害怕的事情正在发生,我却无能为力。“……她是个特别没灵性的……”那句伴随我长大的话终于又在我耳朵里苏醒,内心仿佛大山崩塌,我听到七零八落的笑。“不要哭,不要哭。”我忍着忍着,把眼泪收回去。说不清为什么,仿佛这时候哭,便再也没办法面对大家了。我一定要面色如常等一切结束!“给,去买点东西给大家吃。”末了,奶奶给我几张纸币。我挤出一丝笑容,低头接过了钱。
九岁的我,那一刻懂得了颜面尽失的意思。
那年的冬天格外漫长。天总是不放晴,灰灰的天空仿佛没有尽头。
我没有问过奶奶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学校,也没有问过她为什么这么做,更没跟她说过她那番话在我心里掀起的惊涛骇浪。只是默默地把自己包起来,默默地和书本做朋友。
有一天,学校联合其他几所学校举行了一场联考。考完,所有的学生都挤在四年级的教室里看热闹。我是不爱热闹的,但春婷非拉着我去,我便也去看了两眼。这一看,那场景便在我记忆里生了根。
一个穿着棉服的女学生,埋头坐着,凳子下,一摊我再熟悉不过的液体。
“哎呀,羞死人了,四年级了还憋不住尿。”“难道不会跟老师请假吗?”在一片窃窃低语中,我仿佛看到讲台边的自己。那些低声的议论一定像利剑,将她的小心脏戳得千疮百孔。我能做什么?我问自己。正在思考,老师来了,把她带走了,并把围观的学生轰走了。
那天放学后,我徘徊在校门口等那个女生。“喂!”她埋头走过时,我叫住她。她肿着眼睛,只扫了我一眼便看着地,一言不发。“我叫宋俐。”我自我介绍。她皱眉,“宋俐?”好似并没有印象。我提醒她,“就是那个尿床女孩。”那时我已经知道大家背地里这么叫我,当然还有更难听的外号,我选择这个好一点的。对方果然露出瞬间了然的表情,但只一秒便恢复了冷漠,“有事吗?”我摇头,“也没有什么事。”我忽然觉得自己不该多此一举,她万一误以为我是来笑话她的怎么办?她果然打算走了。
“那什么,一切都会过去的!”我冲她喊完这句话,立马跑走了。
一切都会过去的,那是我九岁那年学会的最重要的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