作者:刘娜
本期由读者倾诉,为方便阅读,使用第一人称。
01
有人说,成长就是渐渐温柔、克制、朴素,在安静中接纳自己、宽宥他人。话虽如此,真正做起来,想必要历经伤筋动骨般的疼痛。
我的父母都曾是县城一家国有企业的职工。用我妈的话说,我爸曾是个穷小子,之所以吃上商品粮,完全是沾了她的光——我外公曾是那家国有企业的领导,我妈鬼迷心窍地爱上长相英俊又一穷二白的我爸后,外公动用关系把我爸调进了厂里,后又让他参军,回厂提干。
“那时,厂里的效益非常好,多少人挤破头都进不来。要不是我,他凭什么进厂,又凭什么提干?”这些年,我妈常愤愤不平地对我说。她的这番言论,源自她和我爸失败的婚姻。
我妈是外公的独生女,从小强势惯了,和我爸结婚后,家里大小事儿都是她说了算。我爸家里穷,兄弟姊妹多,婚后天天要看着我妈的脸色过日子。虽然在别人眼中,我爸像范进中举般过上了一步登天的生活,但自我记事儿起,他就很少笑过。
我11岁那年,我爸竟然跟住在厂旁边的一位农村女人私奔了,宁愿不要工作,不分家产,也不要我,跑到邻县方城农村去生活。一时间,这事儿在厂大院里炸开了锅。“他把我们全家人的脸面都丢光了。”这么多年了,我妈说起这件事儿依然怒目圆睁、咬牙切齿。
他俩离婚后,我在邻居的指指点点和我妈的日日哭诉中,一点点长大。我不知道父母的婚姻给我带来多少负能量,我只是变得越来越不合群,时刻对周围的一切保持警惕心,极度缺少安全感,觉得如果自己不好好努力,随时都会被这个世界抛弃。
02
离婚后,我爸因懂机械技术,辗转多个厂做工,并有了另一个女儿。我妈一直没有再嫁,为了表示对我爸的仇恨,她不让我和我爸见面,也决不让我接受我爸的一分钱。那时,我觉得我妈不幸,我跟着她,就要听她的。
何况,我对我爸确实也怀有恨意。毕竟,他的离开,让我错失了成长道路上很多渴望他在场的机会。当大院里的同龄孩子穿着漂亮的衣裳,骄傲地说“这是我爸出差时给我买的”时,当老师布置命题作文《我的爸爸》时,当看到别的孩子牵着爸爸的手快乐地去厂剧院看电影时,当与小伙伴们发生矛盾,他们大声嘲讽我“你爸都不要你啦”时,我觉得爸爸是可恨的,他抛弃了我,还如幽灵般影响着我的生活。
爸爸常常托厂里的熟人给我送来小人书、文具盒和花衣裳,但这些被我妈发现后,统统被扔到了垃圾桶里。初中时,我到县城读书,他曾多次到我就读的学校,通过老师提出想见我。我怕让更多同学知道父母离异的事实,就不愿见他,并认为自己就是要通过这样的方式让他知道我恨他。
亲情毕竟是割不断的。高中后,我还是瞒着我妈偷偷见了几次我爸。他总是风尘仆仆地赶来,搓着关节粗大的手,站在学校大门口等我。每次见面,我都觉得他又老了,腰也弯了,但眼角多了笑意。我觉得他可怜,瞒着后妻后女,躲过我妈的辱骂,跑这么远来看我,无非就是通过给我三百五百元零花钱的方式,弥补他内心的愧疚和歉意。
03
我在郑州读大学时,有年我爸到郑州一家机械厂做事,有空就去学校看我。“当年为什么一定要离开我们?”我曾问他。他沉默很久,没有说话,眼圈红红的。我回学校后,他给我发来一条短信:“离开那个家,唯一对不起的人就是你,但不后悔。现在生活是苦了些,但我活得有尊严。”
当时,我无法理解他的话,直到我的婚姻也发生变故,我才明白他这话背后的深意。
因为对婚姻的恐惧,一直到27岁,我才恋爱结婚。老公家庭条件好,公公婆婆都比较强悍,而他又一味听从父母的。当然,我也不够包容。结婚后,各种琐事各样矛盾让我在压抑中几近窒息。
我怀孕后,老公出轨,公婆却把所有问题都归结到我身上。女儿出生后,公婆不喜欢,也不愿带。孩子半岁后,我和前夫离婚,独自带着孩子生活。
我爸知道了我离婚的事儿后,慌忙跑来看我,给孩子买了进口奶粉,还悄悄留下两万块钱。“不用你同情我。”我不愿要他的钱。他坐在那儿,默默流泪,说我今天的不幸,他也有责任,我把钱收下,他才安心。
他走后,我忽然想到他曾给我说,离婚是为了有尊严地活着,突然间明白:当一段感情结束,尊严或许才是维持灵魂完整的最后稻草。我果真是他的女儿,所以才会像他那样宁愿净身出户,也不愿迁就地活着。
04
我爸的病来得很突然。这或许与他常年奔波又极好抽烟有关。我知道他病的消息时,是年年底。他的小女儿发来短信:“爸病了,肺癌晚期,希望你能来看看。”那一刻,我手脚冰凉,浑身发抖,连发动车的力气都没有了,趴在方向盘上号啕大哭。
医院时,他躺在病床上,浑身插满管子,瘦得脱了形,但仍认得我。我不停地流泪,他勉强抬起右手,拉了一下我的手,我浅浅回握了一下:20年了,这是唯一也是最后一次我牵起他的手。
他很快走了。下葬时,我极力劝说我妈去送他,我妈死活不同意,并恶狠狠地放话:“他罪有应得。”他去世后的小半年,我发现我妈总一个人坐在门口发呆。或许,伴随着他的离去,我妈的青春、爱恨与梦想也都去了。
我和他的小女儿帮他处理了后事。在他为数不多的遗物里,有两本日记和一张照片与我有关。日记里,他记了我11岁前的很多趣事。照片上,年轻的他穿着中山装,抱着刚满两周岁的我,背面写着“我和菡儿,我们永远在一起”。(本期倾诉人为化名)
——结束,是另一种开始