母亲教会我的事我去哈佛大学的前一夜

我一定是从母亲那儿学会了“坚韧”这个词。当我向母亲抱怨学校里作业太多的时候,她会告诉我,她是怎样学会织渔网的。

在我小时候,有一次,我在家里找东西,看见了母亲藏在衣橱角落的一个小木盒。小木盒上涂了一层淡淡的蓝漆,因为年岁久远,颜色已经掉了一大半。盒子没有上锁,只有一枚锈迹斑斑的半弯形铁钉卡在锁扣上,轻轻一推,铁钉便可推出。

木盒中装着好些证件,一叠一叠用红丝带系着,大都是家里重要的文件,譬如猩红封皮的册子是户口本,里头有好几张蓝色纸片,登记着家里每个人的信息:何必成,户主,农村户口,宁乡县南田坪乡停钟村三组;曾献华,农村户口,宁乡县南田坪乡停钟村三组。

户口本下有一册土地使用证,上面记录了分配给我家的农田位置、亩数和使用年限。再下面便是林权证,罗列了我家在村子里管理的十多亩山林;还有我当时看不太明白的计划生育宣传手册,等等。

不过,这些证件对我来说没有多大吸引力,唯一让我感兴趣的是一本通红的小册子——父母的结婚证。

结婚证很薄,只有两页。在证书的第一页,简单地写着父亲和母亲“某年某月某日申请结婚,经过审核,两人符合中国婚姻法要求,给予批准”。第二页上,贴着一张盖有钢印的黑白照片,下面写着父母领取结婚证的时间:一九八七年三月五日。

照片里的父亲穿着一件深色外套,梳着三七分发型,头发有点长,盖住了大半的额头。他抿着嘴,像是望着镜头微笑。若是细看,照片里的他似乎有点紧张,眼睛想看镜头,却又显得有点不好意思。或许父亲并不习惯面对镜头,于是眼角有意无意地撇开了。又或许,父亲在那一刻想看看坐在他旁边的母亲。

母亲在照片里的神态比父亲自然多了,不过她的模样和我平常看到的很不同,以至我第一次看照片时竟没有认出来。她那年刚满二十,即便是黑白照片,也看得出她当时略显稚嫩的神态。拍照那天,母亲特地披了一件红色外套,剪短了头发,还烫了当时村里年轻妇女最流行的卷发。

她在照片中大方地笑着,酒窝微陷,人显得很白,眉毛很细,好像有人专门给她化过妆似的。乍一看,我很难将照片中的她和她不化妆时的样貌联系起来。

看到照片,我自然好奇母亲小时候是怎么过的。可是,母亲似乎不太愿意细聊过去的经历,即便说起,也只有简单几句话,然后便会不耐烦地说,“过去没什么好说的,每个人都像我们一样过日子,没什么值得提的。”有时候,她会支支吾吾地回答:“过去的事已经过去那么久了,根本记不起来了。”

她越是搪塞,越让我觉得背后有故事,我于是经常拐弯抹角地问起她的童年,问起她在出嫁之前的生活。

母亲是一九六八年出生的,不过她在登记身份证信息时,外婆报错了年份,报的比实际出生年份要早一年。那时,田地的收成不高,乡下的生活非常清苦。母亲出生的村子叫兴无村,在停钟以北,两村之间隔着一条乌江河。兴无村地势比停钟平坦很多,村民多是沿河而住,不像停钟,几乎所有人家都住在山脚。

村里人多是按姓氏划分居住区域,外公家在乌江河边的曾家坝,附近全是曾姓住户。母亲在三兄妹中排行第二,舅舅比母亲大两岁,小姨比母亲小三岁。那个时候,“包产到户”的政策还没有实行,每户人家出集体工收了粮食之后,再按户口和工分数分粮给每家每户。外公外婆每天在村里挣工分,家务便落到了家里的三个孩子身上。

在母亲提及童年生活的廖廖数语中,她常常会感叹,那时的日子很简单,也很漫长。除了家务,她记不起当时自己还做过哪些有意思的事。她要做的家务很多,现在看来,完全不像一个七八岁的孩子能在一天完成的活计:挑水、捡柴、洗衣、摘菜……

乌江的河堤那时多是新栽的樟树,没有多少枯枝落叶。每天一大早,母亲都会带着镰刀和捆草绳,去到村外的草丛,一丛丛地割下高过腰身的野草,再捆起来,然后背回家摊在家门前的土坪上,晒干了当柴火。她手脚麻利,一两个小时便能割好一天要烧的野草。

割完野草,母亲便要到乌江边挑水。家中的水缸要满足家里人和牲畜一天的用水,容量很大,盛得下七八担水。她那时还没力气挑起大木桶,只能用小桶,要多走几个来回。扁担很早便压弯了母亲的脊背,她有时甚至会开玩笑说,这就是她个子不高的原因。

早晨的活计干完后,母亲会帮着舅舅给家里的猪仔喂食,然后挑上家里人前一天换下的脏衣服,到乌江边清洗。农村那时候不兴用洗衣粉,肥皂也算是奢侈品。大家洗衣服有时用皂荚,但更多情况下用木棒在石板上反复锤打,或者靠手反复搓洗,来清除污渍。

母亲常说,她的手一定是在那个时候搓衣服搓多了才变得粗糙的。她喜欢把手摊开,给我和弟弟看上面的皱纹,然后向我们感慨当年的苦日子。

洗完一天的衣服后,母亲如果感到累了,就会躺在乌江边的青石板上睡上一觉。青石板旁的柳树在风中摇摆,柳枝拂过母亲的手,她会折一节柳枝,放在鼻尖轻嗅柳枝的气味。野鸭在河面飞起飞落,看着它们,母亲希望苦日子快快到头。

但在那个年代,苦日子好像永远没有尽头,能吃上一顿饱饭便是村里人最大的满足。孩子们坐等饭菜上桌时,最盼望的便是碗里能比平日多一勺白饭,沾油腥的菜想都不敢想。每个月底,公社会按工分分给农户粮食供给,再到后来,演变成了粮卡。形式虽在变,但碗里的白饭却未曾增加。

乡里人家都养了家畜。但那个时候,因为粮食供给少,外公家养不起太多的牲畜。每年开春,外公都会从其他农户家买进一两只小猪仔,养肥后,年底时宰掉卖钱来补贴家用。家里还养了一两只母鸡,用来下蛋,等它们老了下不了鸡蛋了才会被宰杀。不过,偶尔母鸡生病不得不杀时,母亲便有机会尝到一口鸡肉。她常说乡下放养的土鸡,味道最鲜美,我则怀疑是因为母亲没有多少机会吃到鸡肉,才觉得好吃。

当春天山上的茶树在雨后吐出新芽的时候,母亲便会和外婆、小姨一起去采当季的新茶,再拿到镇上去卖。当时一公斤新鲜茶叶大概能卖八分钱。母女三人一天忙活下来挣到的钱,都换了家里必不可少的物件:火柴、酱油、菜刀以及春天要播种的种子等等。

有时候,母亲也会抱怨自己的劳动不值钱,两三天摘茶叶赚的钱换不了什么东西。可是,她又不得不干这些不挣钱的活儿,因为这些是她少有的可以为家里挣钱的机会。

她说,有一年,雨水很充足,山里的茶叶长得很好,她们三人在山里摘了将近半个月的茶叶,最后换回了一只小羊羔,让她高兴得好几天都睡不着觉。

在母亲十岁的时候,舅舅决定从学校退学,和村里的渔民一起到外省打鱼。他需要一张渔网。可他不知道怎么织网,家里又没钱买渔网,织网的重担便落到了外婆、母亲和小姨身上。母亲也退了学,专门在家学习织网。

她学得很快,不到一年,便成了村里的织网能手。见母亲学会了这门手艺,外婆索性建议母亲靠织网来给家里赚钱。

母亲往后的日子便与渔网连在了一起,直到嫁给我父亲之后,也仍是如此。当母亲回忆起自己的少女时代,她总会告诉我说,她最开心的时候是村里下暴雨的日子。

因为一下暴雨,外公外婆便要出去清理房子周围的水沟,而村里其他大人也都因为下雨躲在家里,没有人会在外头走动。这个时候,母亲便能从织网的工作中抽身,冒着大雨和舅舅在村上的果园里等雨水打落的果实。村里的水果是公家的,平常不允许私人采摘,但被风雨打落的果子可以拾捡。母亲守在树底,等着枝丫上那些摇摇欲坠的果子掉落。果子落下的那一刻,母亲觉得她是世界上最快乐的人。

但她最难过的一次经历也是拾果子。有一回,母亲背着我的小姨在乌江边割猪草。在河边,母亲看到了一簇紫得发亮的桑葚。她很是嘴馋,伸手便去抓垂在水面的桑葚。那天下过一场大雨,河边泥土出奇地滑。一个不小心,母亲的脚踩滑了,她身体猛地往前一倾,把竹篓里的妹妹倒进了河里。母亲慌了,她不会游泳,只能大声地哭喊“救命”。我的小姨在那湍急的河面上飘着,直到附近打鱼的村民赶过来,小姨才被救起。

那一年,母亲六岁,她自此不再采桑葚了。

几乎在乌江边的同一处,母亲第一次碰到了我的父亲。那天,父亲和他的几个朋友在乌江里捕鱼,母亲则在附近洗衣服。几个汉子光着膀子游在河里,母亲虽然害羞,但也忍不住不时偷看。不过,那次她并没有看清楚父亲的模样,而父亲也因为忙着捕鱼,没有留意到河边柳树下的姑娘。或许是父亲捕鱼时的专注打动了母亲的芳心,所以后来媒婆提亲时,母亲爽快地答应了这门亲事。

图|何江父母

“为什么你当时决定嫁给爸爸,而不是河里其他打鱼的人呢?”有一次,我忍不住问。

“你父亲家那时有六亩水田,那几乎是我家的两倍多。”母亲充满现实的考量让我忍不住笑了起来。上世纪八十年代农村责任承包制在全国推行后,各个村落都按户口和村里农田的数额重新分配了农田使用权。停钟的水田比兴无要多,父亲家自然多分了很多。

母亲说完后,似乎又觉得这不是最主要的原因,补充说道:“你爸爸那个时候干农活很厉害,看起来靠得住。”

“什么叫靠得住?”

“他那时候力气很大,挑一两百斤的担子在田埂上能跑起来,村里没几个小伙子有他那么大的力气。他有这么大力气,往后种田过日子,自然就靠得住了。”我忍不住想,乡下那个时候挑对象的标准真是实在。难怪村里媒婆说媒时,不强调人的长相,只夸人会不会干活,有没有力气。

“而且你爸那时还在镇里饭店当帮厨,村里没几个男的可以在镇上找到工作的。我当时想着你爸一定很有能力,才答应嫁给他的。”

“我好像没怎么听爸说过他做帮厨的事啊?”

“我们结婚第一年他就没干了,你爸只知道回家种田,也不想想镇上赚钱机会多,待久了自然能找到好工作。”

母亲出嫁那天,嫁妆里有一床红棉被、一张木桌、一个床头柜、一个红皮箱,还有一套织网工具。接亲的队伍锣鼓喧天地进了她家的门,把嫁妆用扁担抬了起来,然后簇拥着她出嫁。母亲给自己换上一件红外套,画了画眉,在头发上别了一朵花,然后就随着接亲队伍趟过乌江走向停钟。

进村的时候,爷爷一家在村口点燃了炮仗。爆竹噼里啪啦响个不停,直到把母亲迎进新家才渐渐停息。

出嫁了,成家了,可这新家究竟是什么模样呢?母亲环视着她的新家,像所有刚进门的媳妇一样,开始清点家里的东西,好知道往后的日子怎么操持这个家。她数了数家里猪圈、鸡圈的猪和鸡,看了看谷仓的粮食;她打量着土砖砌成的房子,用手拂去墙角丛生的苔藓;她清理好锄头、铁耙、扁担、木桶、风车,好弄明白家里究竟有多少能用的农具。

这一查看,让母亲心里凉了半截,因为父亲家的实际状况比媒婆提亲时说的要差了很多。

母亲有点担心,可又不知如何说出口。她想着以后要是有了孩子,家徒四壁,她和父亲养得起吗?

想那么多干嘛?母亲不是那种轻易向困难低头的人。有能力的媳妇能够把穷家操持得过上好日子,她也要做点事让公婆知道他们的媳妇能干。像她小时候在家一样,母亲开始在新家织渔网。

她摆好织网的木架,把鱼线缠在网针上。鱼线打好结后,母亲用竹尺丈量好网眼的尺寸,然后拉动网梭开始织网。鱼梭打在竹尺上,绕竹尺一周,在收尾时穿过竹尺周的鱼线一次,再绕回来,用力一拉,一个渔网结便打出来了。母亲织得很快,不到一周,便做好了一张渔网。

父亲很爱捕鱼,但家里一直没钱买渔网。有了这张渔网,父亲经常在黄昏后,带着母亲到村里的水塘边下网。他之所以选在黄昏,是为了让村里其他人发现不了渔网的位置。等过了一夜拉上渔网时,上面缠住的几百条小鱼在清晨的光线下闪闪发亮。母亲把渔网收上来,小心翼翼地取下小鱼,去掉内脏,撒上盐再烤成干鱼,让家人能够长久尝到荤腥。

母亲还四处搜集野菜:野山菜,茶花,栀子花,蕨菜等等。蕨菜是春天的绝佳美食,但蕨尖带毛的地方有微毒。做蕨菜时,母亲会用开水焯一遍,将有毒的部分掐掉,再把蕨菜切成两截,扎成小捆,放进坛子里腌制。腌制的野蕨菜是我小时候最爱的食物,如果再搭配几片猪肉,那真是一种难以描述的美味。

雨季里,要是水田的田螺长肥了,母亲便会提个桶子,去田里捡田螺,回家后放在清水里养几天。等田螺吐掉泥巴后,母亲会用开水烫煮,拿竹签挑开田螺的厣,去掉肠子,做成一道青椒炒田螺。

除此之外,桃树分泌的桃油、荷塘的莲藕……但凡乡下能够做成美食的原料,经过母亲的搜罗,都会出现在我家的餐桌上。

母亲常说,她当时做那些食物是为了喂饱我和弟弟。父亲在农活上管得较多,不太会在意一日三餐这些小事情。我和弟弟出生之前,家里吃得简单,大人都能将就。可等我和弟弟出生后,母亲便会设法找些新鲜食材来给我们补充营养。因为母亲,家里的生活质量提高了不少。

乡里人,出生、长大、干活、结婚、生子、养家,像一个永无止境的循环,像一段注定的宿命。既然无法摆脱农民的命,那就只能努力一点,让自己的下一代过得更好,让他们的将来有个好起点。

有了孩子之后,母亲褪去了少女时代的稚嫩,多了一份坚强,像勇士一般成天想办法和苦日子斗法。在她眼里,任何有用的东西都是可以变成钱的,这其中就包括她的头发。母亲平常注意保养头发,碰上收头发的人进村,她便会散开发髻,明码开价。“只能按我说的价钱买这缕头发,一分不多,一分不少。”她的语气坚定,因为她知道要再长回那一头乌发得花多少时间。

在母亲过门的第三年,她作为织网工的名声在停钟传开了,邻近的村民都慕名找来,纷纷找她定制渔网。那时,我们家的墙上挂满了渔网和鱼线,或是竹山村某家想要一张丝线网,或是烟田村的农户想做个鱼线网笼,或是专业的打鱼户要织个长达几百米的拖网……生意好的时候,渔网堆满了我们家的空地,母亲不得不把那些织好的网堆到床上,她和父亲有时就直接睡在新织的渔网里。

母亲织网的时候有个小目标:不论她织的是什么网,她都希望每天能织出一个网眼。不同类型的渔网,做工、耗时都不同,但全是以网眼数来算工钱的。织出一万个网眼大概能赚四块钱左右。母亲在心里盘算着,要是她每天能赚四块钱,一个月便是一百二十块,一年便是一千五百多块。

这个数字对于当时的母亲来说,几乎是一笔诱人的财富了,她多苦多累都感到有劲头。为了完成目标,母亲不得不专注于工作,有时连孩子都没太多心思照顾。

她把我和弟弟放在身边,任由我们在新织的渔网里打滚、睡觉、拽线球或是咬线团,只要我们不哭就好。太阳从东边的窗口照进,又在西边的门缝里拖着余晖沉下山坡。她就一直坐在织网架旁,一天里除了吃饭,几乎不怎么起身活动。乡下那些年晚上经常停电,天黑了,她会点上蜡烛,直到蜡烛燃尽最后一滴油,她才会揉揉酸痛的眼睛,准备收工。

在最忙的日子里,她的动作变得机械化,以至能在黑暗中以同等的速度织网。父亲说,有时候半夜醒来,他仍会看到熟睡的母亲不停地晃动着手,好像在打结织网。

我一定是从母亲那儿学会了“坚韧”这个词。当我向母亲抱怨学校里作业太多的时候,她会告诉我,她是怎样学会织渔网的。

“我学织网的时候差不多是小学四年级。那个时候我的成绩很好,好几次期末考试我都在学校里得了第一名。”母亲说,“我语文非常好,作文写得好,但那个时候家里没条件提供书和文具,让我练习写作。当我问你外婆要钱买铅笔时,她就哄我说,如果我能够帮她织一张渔网,她就给我买一支铅笔。”

“儿子啊,你是不是也想帮我织张渔网?或者去帮你爸把那些地坪里的谷子晒干?要是你不想做作业,就来帮我们,反正我们也缺人手。到时候,你就会知道,读书是多么轻松的事了。”

母亲总有办法说服两个儿子用心读书。

她喜欢读书,任何写有文字的东西,她都看得津津有味:村里杂货店里裹东西的报纸,药瓶上的说明书,老黄历……她都喜欢读。

母亲识字,但仅限于一些常用字。要是碰到复杂的,她要比画很久,分析部首,才能大致明白意思。她几乎已经忘记怎么写字,除了家里人的名字,其他的字,她要想很久才知道怎么起笔。

要是母亲多上几年学,她肯定能识得更多的字。只可惜,外婆那时觉得读书对女孩子没用处,因此在母亲四年级时就强迫她退学了。母亲哭过、闹过,甚至出逃、绝食过,希望外婆回心转意。

可是,一个小女孩怎么拗得过她的母亲呢?况且贫寒的家境也供不起她读书了。

“女孩子读那么多书有什么用?”外婆朝着母亲大吼,“你只要数得清鸡窝里那些母鸡下的蛋就够了,学那么多没用的字,写出来给谁看呢?”几十年过去了,母亲对外婆的斥责仍然记忆犹新,足以想见她的不甘。

或许是因为自己没有机会上学,母亲才会特别喜欢看两个儿子读书的模样。放学回家,我和弟弟便会在母亲面前朗诵当天学的课文。她坐在我们旁边,手里一边织着渔网,一边静静地听我们朗诵,听得入神了,便朝我们这边看一看。等到我们读完了,她会倒上一杯茶水,递过来,对我们说:“儿子啊,你们嗓子干了,喝点水,再读些课文给我听。”

或许是课文勾起了母亲的回忆,她忍不住问我们:“你们读的故事真好听,是哪个老师教给你们的?我记得我读小学的时候,学的第一篇课文是《我爱北京天安门》,你们现在的课本上还有这篇课文吗?为什么你们课本里的故事跟我当时学的,完全不一样呢?再读一些,再读一些,反正蜡烛还有很多,你们也不困。”

就这样,我和弟弟的许多个童年夜晚,都是在母亲这样的渴望和要求下度过的。我常常想,在那些漫长的夜晚里,母亲打了多少渔网结?又燃尽了多少根蜡烛呢?屋外夜空中的星星俨然换了位置,母亲抱起趴睡在桌子上的两个儿子,把他们轻轻放到床上。

图|何江一家人参加电视节目

母亲对书的喜爱,令我印象特别深刻。我小学毕业那年,父母间发生了一次口角。那天,母亲少见地动怒了。

原来,父亲自作主张,把我的小学课本以两块钱一斤很便宜的价钱,卖给了收废品的,母亲知道了很是愤怒,她无法容忍父亲把书当废品的行为。

这件事情让我当时有点哭笑不得。不过,即便是到了今天,每每看到有人不珍惜图书的行为,我都会想起父母当年的口角。

在童年求学的那段日子里,我经常因为家里困窘,隔三岔五地短缺文具。我不敢向父亲多提,只能问母亲。她总能变着法子给我找到新文具。要是我的本子写完了,她便会用橡皮擦掉我用铅笔写过的本子,让我重新再用。擦不掉的,她会让我当草稿本用。她偶尔到镇里去买东西,也会扛回来一叠旧报纸,让我在报纸边角的空白处练字或做算术。

母亲身上,似乎有着一种神奇的变废为宝的能力。

她能把一件简单物品的用处发挥到极致,让别人看不出家里的窘境。所有物品在她手上,都是多功能的:洗脸的脸盆可以用来腌制撒了盐的鲜鱼,收集杀猪时的猪血,存放要喝的井水,用作澡盆在夏天里冲澡,甚至盛放家里熬的猪油;在铁匠铺打的刀子,可以是切菜的菜刀,割猪草的镰刀,削笔刀,砍柴刀,甚至是钉钉子的锤头……

母亲开玩笑说:“要是一张门不能拆下来做杀猪时用的门板,怎么好意思算作是一扇门呢?”

为了应对家里人生病,母亲从乡下郎中那里学会了很多实用技巧。她懂得不少单方,也能识得多种草药。一有闲暇,她便会从野外采回一些草药,晒干存好以备不时之需——茅草根收集起来能止血,鱼腥草能降火消炎,炉灶灰里的土鳖虫晒干研成粉末能祛瘀血……

有时候,我觉得母亲就是一位郎中,任何疑难杂症在她手中都不是问题。

有一次,我被蜘蛛咬了,手肿起来,伤口处很是痛痒,像有蜘蛛丝在我皮下生长着。我跑去向母亲求救。她看了看伤口,让我从棉被中扯一些旧棉花,再取一些家里酿的米酒。她把棉花撕开,一层一层裹住我的手,然后把我的手浸到米酒里,让我咬住一根筷子,叮嘱我:“儿子,我待会儿用火来给你烧一下伤口。别怕痛,火能解蜘蛛毒。”

“你不会是骗我的吧?我被烧伤了怎么办?”

“别担心,我会控制好火烧的时间。”她边说边点燃了火柴。我现在已经忘记火在手上燃烧了多久。只记得,火刚开始烧外层棉花的时候,我不觉得疼痛,当热量越来越高时,那种灼热感几乎让我难以忍受。我盯着燃烧的棉花,觉得时间很漫长。我想大叫,但嘴里咬着筷子,让我想叫也叫不出来。

有那么一刻,我试图甩动我的手,甩掉缠在手上正在燃烧的棉花,母亲阻止了我。当火被熄灭后,我吐掉筷子,在房间里歇斯底里地又叫又跳。

当我们一家人在冬天的长夜里坐在火炉旁唠嗑时,母亲总会笑着回忆起这则用火疗伤的故事。她告诉我和弟弟,乡下长大的孩子是要早早成为男子汉的。毕竟,乡下的小孩哪个不会被小毒虫叮咬呢?

成了男子汉,这些咬伤就变得不值一提——母亲不只是口头说说,她自己就很能承受疼痛。

当寒冷的冬季到来时,我经常看见母亲拿着燃烧的蜡烛,朝着她因患冻疮而开裂的手上倒融化的蜡水。她不确定蜡水能否封得住开裂的手掌,她只知道蜡水烫手的时候能够止痒,止住了痒,她就可以继续干活了。

不过,不论母亲多么精明能干,生活里总会有让她手足无措的时候。在母亲出嫁的第五年,我的弟弟得了一场怪病。得病的时候,他没了食欲,对大人的叫喊也没太多反应,好像变成了傻子,经常毫无缘由地哭笑。母亲试过很多土方子,但都不奏效。

“我听说村里常有捉弄小孩的鬼怪,只有小孩才看得到。你们说,我的儿子是不是看了那些鬼怪,被吓得丢了魂魄?”当时的农民对于难以解释的病,常会扯到鬼怪头上去。要是小孩被认定是受了惊吓,便只能找巫医来驱鬼。“畜生!捉弄谁不可以,非得捉弄我儿子。看我怎么收拾你!”

认定儿子是因为受了惊吓而得病之后,在一个没有月亮的晚上,她背着弟弟,去了附近住着的一位会驱鬼的巫医那里。她沿着田埂穿过许多丘田,翻过几座小山,到巫医家门口时,却因为心急而忽略了路边的水塘,一脚踩空,掉进了塘中。母亲慌了,在水中大喊“救命“,弟弟在她的背后哭得更是厉害。母亲一边急着安慰弟弟,一边急着叫喊求助。

夜深了,那里没有人经过,任凭母亲喊叫也没人听见。她慌神了,可是她知道此刻要镇静,她强迫自己定了定神,这才发现自己离塘岸很近,水也不深。于是,她摸黑抓住了塘边的柳树根,一点一点地从水塘爬上了岸。

“害人精,是你在作怪吗?!是你要害我儿子吗?”上岸之后,母亲歇斯底里地哭喊着,“告诉你,我一点也不怕你,前面就有个能够收鬼的。我这就过去,要他把你烧成灰!”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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